【人類聞到某種氣味,大約四分鐘就覺得該氣味的強度降低一半;痛覺卻幾乎完全沒有適應的性質。事實上在某些條件下,當疼痛刺激繼續存在時,疼痛的閾值亦逐漸變得愈來愈低,痛覺接受器反而更加敏感。】
在心理學中,適應指一連續的過程,個體不斷地對人生旅途中所出現的壓力和障礙加以因應(註:該定義仍有分歧)。對某些人而言,特定的壓力和障礙如同痛覺一般,是難以適應的。例如成為別人目光的焦點對於笨手笨腳的人來說,從來就不是一件好事。
國小五六年級的體育課多半在數學考卷和躲避球中渡過。在躲避球場上,我總是有意識地和人群往反方向悄悄移動,貼著邊界屏息立定,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仔細看的話,對手很容易把我當成外場的同伴,通常我可以很沒參與感的存活到最後。我並不因此覺得不好玩--天曉得被球砸的樂趣在哪兒--反而因為把自己隱藏的很好而感到安心。直到有一次,同陣營的伙伴終於只剩下兩個人了,由於另一人向來是主將,我無可避免地成為敵方欲先鏟除的肉腳。全場的注視比迎面而來的速球更叫我手足無措,身體完全不聽使喚,頭昏眼暗,整個人直挺挺地往前撲倒,落地前雙掌反射性地一撐,恰巧以伏地挺身的姿勢閃過原本不可能逃得掉的球。我聽到周圍爆出如雷的掌聲,很想兩手一攤讓自己融進地底。
成長期間我閃躲注目的歷程如同那場躲避球,儘管保持低調,終究會面臨避無可避的困境。五專時多數教授以報告取代小考,每個同學都勢必要多次站上講台。我曾請教擅於演講的人如何調適緊張,得到的答案經常是習慣就好;然而之於我,後天訓練對於怯場一點幫助都沒有,反而讓我愈來愈不能容忍他人的視線。隨著上台的次數愈多,我在台上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愈大,幾乎連自己講話的音量都掩蓋掉。學生時期最後一次在面對群眾前發言,是被班上同學推出去競選畢業生代表時,我聽到肌肉過度緊繃卻不可抑制地顫抖而爆出的嗶剝聲,語無倫次地把畢業和死亡、棺木、出山混為一談,評審老師臉上抽搐的古怪笑容在我面前放大搖擺。
畢業後進入職場,我再度隱於市,偶爾的小場面仍使我倍感壓力,但我以為不可能比畢業生致詞預選更糟了。直到去年我被主管指派參加內部培訓,其中一門簡報課程每位參與者都必須在接連兩天內至少上台做兩次簡報,做為改造前後的比較。講師還特定架設一台攝影機把每個人在台上的蠢樣錄下來並備份成光碟留念。這如坐針氈的兩天,類似於痛覺敏感的機制,任何一點目光交錯都使我起雞皮疙瘩。終於在最後一次簡報當中,我的怯場指數突破臨界值,我感到自己飄浮在半空中,視野內的畫面隱隱泛白,從上方看著自己嘴巴一開一闔,明明距離很近,聲音卻像是從隔壁房間傳來的那樣遙遠,我提醒自己避免口頭禪、注意手勢和焦距(儘管我的眼睛並沒有真正在「看」),直到報告結束走回座位的途中,我才覺得回到自己身體裡,心中的小鹿撞得頭破血流,雙腿止不住打戰。講師在檢討中說我簡報做的很好,我突然想起國小那場躲避球,只有自己知道這種讚美荒謬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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